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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26日 星期六

Somewhere I Belong––用聲音找出的歸屬

那天,和M一起去逛街,偶然間聽到路邊一間小小的服飾店放著我最愛的搖滾樂團Linkin Park的歌,我抵擋不住音樂的誘惑,拉著M走進店裡,沒兩分鐘就在店裡買了一件衣服。「你瘋了嗎?就因為聽到音樂而買衣服?」M用很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我才沒瘋呢,我聽到我喜歡的音樂所以心情很好,在讓人心情好的店裡買衣服不是很正常嗎?而且我可沒亂買!這件衣服我還滿喜歡的。」我理直氣壯的回嘴。
後來逛街的時候,我開始沒辦法專心購物,思緒時不時地掉進過往回憶的漩渦,那些畫面不甚連貫卻又清晰至極……


我看到我坐在高中同學胖達的位子上,用他的隨身聽第一次聽到Linkin Park的歌,我仍然記得那首歌是第二張專輯Metora(天空之城美特拉)裡面的Somewhere I Belong(我的歸屬)。我依然記得主唱Chester雄渾且暴力的嘶吼嗓音是如何一字一句的撞擊我的靈魂。至今,我依舊記得當聽完整首歌時,身體如何因為那些似懂非懂的歌詞產生的感動而幾近虛脫。


於是在那苦悶且青澀的高中住宿歲月裡,我為我的靈魂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毫無意外的,我跟隨著胖達的腳步一起變成了Linkin Park的歌迷作為前輩,他向我說了許多這個樂團的故事,像是主唱Chester悲慘的童年,充滿陰霾、挫折的成長過程,樂團裡面其他人如何認識Chester、包容他、關愛他、幫助他脫離毒品和酒精的糾纏,以及和他變成真正互相關心的朋友,這個故事就讓我非常感動。


很多人在知道我對於Linkin Park的喜愛幾近於狂熱之後,都會問我為什麼。不擅長言語的我通常只是笑著說,喜歡上了就沒辦法了啊,但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每當我聽過一遍CD,裡面的任何一首歌都像是一顆炸彈,它們挾帶著強大的能量轟炸我心靈的每一處,把我內心的渴望、不捨、憎恨、憤怒、怨恨、無奈等等的負面情緒全都炸上了天,再重重的摔下地化為塵土,於是我才能夠細細審視那些佈滿在心靈深處的傷口。就某種層面來說,Linkin Park的音樂就是我的自白劑,在他們的音樂裡,我對自己沒有謊言,只有我與我的靈魂真誠的面對面。


我想起了在那個單調的高中住宿生活裡,每天經過許多考卷的疲勞轟炸之後,最令人渴望的時刻就是洗好澡坐在書桌前,讓Linkin Park的音樂隨著隨身聽的耳機直達耳膜,喚醒因為考試而逐漸麻痺的思緒。Chester的嗓音對我來說有一種叛逆的特質。潛藏在他的嘶吼之下,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渴望和要求,他用他的聲音明白地向全世界訴說他想要什麼、他正抗拒著什麼。於是他的聲音逐漸變成我的信仰和勇氣的來源,藉由這個樂團的音樂,我開始相信我能夠極力爭取我所想要的一切,而不是任憑他人擺佈。


我想起了我曾在總是一成不變的教室裡面看著窗外,腦裡不斷重複播放著Easier To Run(說逃就逃)這首歌。儘管它的歌詞所描寫的情境和我的心境並不契合,但是我發現,只要讓腦袋一直重複這首歌,我的思緒就可以輕易的隨著旋律迴旋反覆地衝破天際,在一片海闊天空中翱翔。在這首歌裡,我得到了暫時而寶貴的翅膀。在那片想像中的湛藍天空裡,有著一種孤獨的甜瀰漫在空氣中。


我想起了從前有一段時間,父母的爭執使家裡的每個人都不得安寧。當我唯一的避風港都開始破敗,在內部颳起不見天日的狂風暴雨時,我開始懷疑我的歸屬在何處。我只能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摔上門,讓Somewhere I Belong這首歌強勁的節奏在我身邊圍繞成一個讓我不至於淹死的救生圈,我在房間裡面隨著強而有力的鼓聲載浮載沉,濕漉漉地等待救贖。


我想起曾經有一個我喜歡的女孩恣意妄為地揮霍我對她的信任感。當我發現事實後,我讓From The Inside(發自內心)這首歌的歌詞和我的憤怒完美契合地嘶吼宣洩。”Take everything from the inside / And throw it all away / Cause I swear for the last time / I won’t trust myself with you / I won’t waste myself on you!!! / You!!! / You!!! / Waste myself on you!!! / You!!! / You!!!”這幾個簡單的句子在那些充滿酸澀液體的日子裡代替了一切充滿惡意的話語和舉動,我告訴自己,至少我能夠理性地做到不要再浪費生命在她身上。


我想起從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開始,我都會在鐵工廠裡用至少兩個月的汗水和傷痕換取之後上大學的生活所需。每天都是同樣的過程。七點起床,八點上班,十二點吃飯,五點半下班。不同的只有每天下班之後,帶回家的程度不一的疲累。有如寫壞的電腦程式一般,一再跑著同樣的迴圈。 日復一日,溽暑的烈日、紛飛的鐵屑、電焊的強光不僅刻蝕著我的皮膚,更消磨著我的心智。在那樣的日子裡,唯一支持我的只有腦裡不斷自動迴響的Crawling(爬行)的歌詞:”Crawling in my skin / These wounds, they will not heal / Fear is how I fall / Confusing what is real……”Chester獨特的沙啞嗓音完美地詮釋我身上的傷口,在那些加總起來約兩百多個的日子裡,他的聲音就像是我的拐杖,讓我雖然孱弱卻依然能夠踽踽獨行。


上了大學之後,我的眼界較之前更廣,內心關注的對象從自身逐漸擴充到這個世界。就在那一年,Linkin Park也推出了睽違四年之久的第三張專輯”Minutes to midnight”(末日警鐘毀滅.新生)。我訝異地發現,他們的音樂像是跟著我一同成長一般,他們不再只是對世界滿懷憤愾的要求什麼、抵抗什麼,而是轉而希望聽眾能夠跟著一起關懷周遭的人以至於整個世界。在這張專輯裡面,不同於以往的是曲風大幅度降低從前那種充滿情緒的力道,代之以溫柔但尖銳的立場,批判著許多社會現象。從最先釋出的單曲What I've Done (過去的我)的音樂錄影帶就可預先窺見他們的改變,他們用很多令人怵目驚心的影像讓觀眾產生警惕:國際戰爭、流血暴動、血腥鎮壓、貧窮國家的食物匱乏、富裕國家的奢侈舖張、環境污染、獨裁統治者的謊言、毒品氾濫、核子威脅……等等,那些影像都是真實在世界上各個角落發生過的,也因此讓觀眾難以忽略他們的訴求。另外像是The Little Things Give You Away(由小見大),這首歌是Linkin Park在訪問過遭受卡翠納風災襲擊的紐奧良之後所作,在Chester的詮釋之下,整首歌透出冷冽卻又溫柔的氣韻,緩慢道出災民的傷痛與堅強。


大二那年,Linkin Park首度來台舉辦演唱會,我用暑假賺來的薪水買了一張門票,在期中考的前兩週以朝聖的心情從嘉義搭車前往台北中山足球場,加入了那場和四萬人集體瘋狂的演唱會。至今我都還能夠記得當天從中午開始排隊,排到晚上七點進場時,我的腎上腺素如何支持著我因為趕車而疲累的身軀;我也還記得,當Linkin Park從舞台上現身時,全場觀眾的歡呼是如何震動著大地;我更記得我是如何跟著他們的曲子毫不顧忌他人眼光地擺動身軀、狂吼歌詞,以至於接下來的好幾天我筋骨酸痛、難以講話。就如同伊斯蘭教徒視麥加為聖地而希望一生至少能夠前去膜拜一次,我對於參加那年的演唱會也抱持著相同的想法。人的一生能有幾次像這樣不顧一切的瘋狂呢?人的一生能有幾次像這樣近距離地觸碰已扶持自己許多年的偶像呢?當我將來上了年紀回憶起這段年輕歲月,我會不會後悔沒去參加過他們的演唱會呢?第一個問題和第二個問題,我當然沒有答案,畢竟我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遠,遙遠的路上會發生什麼全都讓人不敢確定。但是針對第三個問題,我很肯定我若是沒有參加過那場演唱會,我必定會非常懊悔,因為我親手放棄了一個體驗人生的機會。


我想我和世界上許許多多不認識的人會如此喜愛Linkin Park的音樂,是因為我們經歷過,或是正在體驗人在某種年紀獨有的哀愁與惆悵。這種哀愁與惆悵就像七彩的泥漿漸漸地灌入我們本來透明的靈魂。有些人因為受不了而窒息,提早在這個世界退場;有些人學會讓那些泥漿變成理性的沈澱物,然後他們默默地成為大人。剩下的人則是想盡辦法排除那些泥漿,極端一點的人用飆車、打架、蹺家等等方法嘗試將靈魂撞出一個大洞;較溫和的人則用音樂、圖畫、文字一點一點的將靈魂敲開。就目的而言,這些方法都沒有什麼不同,都是為了保護自己天生的清淨澄明不讓那些七彩泥漿佔據,但有些人卻在不自覺間慢慢的被染黑。許多大人因為害怕黑,於是彷彿刻意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歷過那樣的年紀,著急地將那個年紀的我們統稱為叛逆。理所當然的,「叛逆」成為我們在那個年紀的專利罪名。我們「叛」的是兒童時期的乖巧,「逆」的是長輩的期許。那個年紀的我們身處於夾縫當中,身心都已經與孩童時期有了決定性的改變,卻又不想變成那些我們眼中勞碌不堪的大人,於是我們獨樹一格地標榜自己的個性,積極定義自身與世界的關係。在這些過程中,我們難免因為行動充滿攻擊性以至於常會受到來自大人的阻撓與挫折,我們不免因為那些挫折與阻撓而感到灰心、憤怒,甚至懷疑我們存在的意義何在。於是Linkin Park的出現,順理成章地成為在這個年代裡,我們這些叛逆之人的靈魂出口。他們的歌曲精確地唱出我們渴望讓這個世界瞭解的一切想法與不滿,卻又不帶任何一個髒字,於是我們被他們折服,讓他們成為我們的信仰以及支柱,我們因此擁有足夠的勇氣在這個世界橫衝直撞,就算受傷也能獲得慰藉,就算挫敗也能大聲宣洩。


如今的我似乎已經脫離了那段一個人一生中最多彩寶貴的階段,逐步地變成一個大人該有的樣子:理性、智慧地處理每件生活中的大小事,但我也開始害怕我會因為成長而漸漸失去我所擁有的熱情,於是即使已經不再叛逆,我依然聽著Linkin Park,讓Chester的歌聲為我保持那些我希望能夠一輩子保留的特質。值得慶幸的是,我相信Linkin Park會繼續成長下去,讓我能夠繼續為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定下嶄新的定義,繼續在音樂的引導之下找尋未來的歸屬。

2007年11月30日 星期五

[轉錄][文。]花蓮的戀人 。吳憶偉

■第30屆時報文學獎 散文評審獎
  花蓮的戀人
吳億偉
(20071124)

花蓮的戀人漸漸淡出我的生命,只因我們將可能用到了極限,消耗了太多模糊與曖昧,等到一切明白如鏡,無法閃躲,戀人少了戀,便成為普通人,商討如何分割彼此,各自旅行,說話,生活。我似乎獲得更多,有時間閒適,有空間呼吸,但事實上花蓮的戀人用山用海,劃出一塊我再也不敢越矩的禁地……
多年後花蓮的戀人撥了我的手機,那陌生的號碼是一串密碼,螢幕裡的數字顯得無所適從,教人難以分析,只能猜想著到底是誰,在夜裡如此急促,畢竟這麼久過去了,我早已習慣無聲無息的一個人了。
「喂」的一聲幽微怯懦,我們打探彼此,我似乎是先知道了,時移多載,戀人的聲音我依舊熟悉,相隔遙遠,記憶是最好的畫師,只需要一點點線索就能勾
勒出全部,輪廓漸漸清楚。聲音兩頭,是各自的城,原來熟悉的所在賸留殘像,
不同久居的人,我們的花蓮只活在那些年,經過漂白稀釋,如老人般固執年少時
光,自以為堅持腦中回憶才是正統,陸續造訪的改變都具威脅,崩解我的記憶版
圖,儘管顫巍巍但究竟是真。

花蓮在我心中沒有時間的面貌。花蓮的戀人也是。我以為早就忘記一切,或
者在那時我就決定忘記,一九九七年,中華路底的貝汝尚未歇業,旁邊的麥當勞
不再是我和戀人的出沒地,迥於中正路下的麥當勞,全是孩童嘻鬧,我可以在午
後透過弧狀的玻璃,靜靜觀看城市邊緣,有一搭沒一搭的車流,但我怎麼也不願
意再進去了,架上滿滿的物品沾染花蓮戀人的身影,為了省錢總是藉口,其實我
們要的是出走,從城北一路馳騁城南。遊蕩在量販店鐵架間,食物日常用品整齊
排列,雖然便宜,但還是苦哈哈的抱怨好貴,最後簡單拿了幾樣東西,取笑何必
多此一舉,接著打接著打算要去哪裡吃好料。

常跟著我的是莫文蔚剛發行的第一張專輯主打歌「愛自己」,還是卡帶,一
唱完,得手動倒帶,播放,歌詞反覆「Love yourself everyday,feeling good that’s your natural right……」我陷入自憐又自勵的生活情調,貝汝前的停車場,有幾台遊戲機,幾乎沒有小孩子坐在上頭玩過,就那麼一次,我從側門出去,投了十元,那超人造型的太空艙上下搖擺,唱著含糊的兒歌。它兀自動著,其他遊戲機沉默不予理會,寂寞的畫面,我走回麥當勞,望去,經過的路人群沒人注意,漸漸,漸漸,它越來越慢,然後就停止了。
金錢換來的時間總有用罄之時,我和花蓮的戀人出遊皆是為了吃食和購買,
那時我以為是依賴,沒想到不過如一台遊戲機罷了。花蓮市的道路總壓在我們的
胃口中,受不了住處附近小吃店又油又膩,千年不變的菜單,也不想鑽進市府路
附近的自助餐包便當,繞過花崗山,轉過忠烈祠,駛上尚志陸橋,林森路是進入
市區的第一條道路,再往前是國聲戲院,初來花蓮時,只有二輪戲院,票價便宜
,朋友們會一起合購招待卷,一部電影比一餐還便宜,新美祺、國聲都能使用。
後來電影院翻修了,開始播放首輪電影,花蓮的戀人曾和朋友一同去看「鐵達尼
號」,大排長龍,整整三個小時,朋友哭得唏哩嘩啦,相愛的兩人面臨生離死別
,教人如何不惆悵,但戀人卻對自己沒落一滴眼淚感到驕傲,對我說著實不懂這
有什麼好哭的,只是電影劇情啊,戲劇化的改變發生在幾天後,我必須開始獨自
,擠身隊伍中等著進場,電影放映前我也知道自己不會哭,原因卻非劇情,而是
不能為這樣的事情而流淚。
我從來不怪罪花蓮的戀人,儘管一同出遊的地點後來成為考驗,我相信自己
可以承受,花蓮的戀人有了另外的生活圈,相知相惜的朋友,我獨自,遷居至和
平路一條小巷子裡,一個月兩千租下了如公務員宿舍的房間,沒有電視、沒有冷
氣,房東只給我一張上下舖,和燃煤不完全的瓦斯爐,火一開,黑煙總不停往上
冒,將白亮的油漆全都染黑。我以為那是一種隱喻,傷過之後純真不再的具體畫
面。
是的,在結束與戀人的來往之後,我內心一部分也枯萎了,面對情感,再也
沒有辦法像以前簡單,更何況我與花蓮的戀人從未以戀人相待,再親密的舉止,
後座的抱攬,甚至天寒貼心的外套口袋,保持的手溫,再再防衛秘密與禁忌的界
線。我總是奢望戀人的擁抱,用以各種方式偷渡,試探最後的底線。但從來沒有
想過那條底線是花蓮的海岸線。花蓮的戀人在某年聖誕夜,於海岸遮攔的細雨裡
,以一種隨意的口氣答應,機車急速奔馳在鵝黃色台十一線上,海面晦暗,僅有
聲響,海浪拍打沿岸,刷刷,一望無際的黑,散佈詭譎氣息,向著有光的我們身
上來。我依著戀人的肩膀,那一刻萬事美好,原本只是遺憾從沒到過海岸公路,
沒遇過花蓮的海,卻意外看見新天地,隨花蓮整裝待發。
可惜現實給了戀人一幢見海的高級公寓,與朋友合租過日,我擁有的仍是那
五坪大的狹仄房間,窗戶裝滿抽風機,獨戶木造門只能用馬蹄鐵鎖緊。有時黃昏
了,我獨自,往和平路東邊走,到底就是海,那時我不知已見過多少次花蓮的海
,但那澄淨的碧藍猶深深感動我。南濱公園白天時是鴿子天下,牠們佔據了廣場
,想跟牠們做朋友就是走到白鴿屋旁造型販賣機,投錢,掉出一管長長的飼料,
蹲下,灑,全飛了過來,在面前慌忙爭食,牠們眼中只見飼料,沒有他物,等到
地上淨空,便回到原來的地方去,對供給飼料者沒有絲毫情感。我怎麼能抱怨牠
們現實,我曾經眼裡只有花蓮的戀人,但如今我們已回到原來的地方去,若我們
不能供給自己愛情的養分,又怎麼能希冀別人為我們買下一管管希望。
只能朝向海洋,在山海小城中,特別珍惜。不知何時開始,我已經被這一面
海給慣壞,西部總帶著一層灰濛的台灣海峽,引不起我的讚嘆,唯有太平洋,那
藍到發亮的海面,才是真實。我可以坐在小丘上凝視海際線,任由時間在身軀遊
移,偶爾看到大船,往西邊的花蓮港緩緩駛去,或出發遠洋捕魚,才稍稍喚醒意
識。習慣獨自,寂寞似乎也解釋不出任何唏噓,我處在花蓮戀人的關鍵地,左手
邊是海岸山脈,轉個彎,我與戀人第一次擁抱,面前是一條小徑,人群來來往往
,曾經一同到來,拿著一只風箏,戀人將那菱形紙張順利在狂風中揚起,我眼中
是抓織線的手與童稚的神情,大理石桌上的書,被風快速翻頁,我無心停留,這
一剎那才發現花蓮的戀人如此佔據我的心思。
我身後的南濱夜市就要開鑼了,晚餐後的休憩所,戀人愛誇耀自己如何擅長
夜市各樣小遊戲,連老闆都佩服。常光顧各式各樣的彈珠檯,戀人拿手的是最傳
統的類型,拿著一只塑膠棒,拍,彈珠在鐵釘間來回叮噹,吹噓的手指預言行排
,不偏不倚,正中,戀人一臉得意,轉瞬成為老師教誨技巧,「你看這邊的釘排
一定會擋住,所以不能大力……」盞亮的雙眼透露不服輸的孩子性格,認真進行
遊戲,飛鏢射水球、沙包丟罐頭……,望著戀人背影,我突然好奇,戀人孩提時
是什麼模樣?我常不得遊戲要領,一向不是玩家,戀人總說看我的看我的,贏了
之後吐出舌頭開心大笑,尋往下一攤,到露天的海產攤位前才稍稍收斂氣勢,聽
著原住民嘹喨的歌聲,傳遍小夜市,吶吶說著自己歌聲不好,我反而要求唱幾句
來聽聽。
就這麼不經意瞬時念閃,山海景色全幻化成過往襲來,空氣變得陳舊,如同
普魯斯特一翻身,連敘述的時間都來不及,畫面便急著跑過,我只能抓住淡出中
的影像,還微存的一點線索,決定保留還是丟棄。或許同樣在黃昏裡,我改往民
國路走,街尾的曾記麻糬還是一爿小店,紗網門,對外只有一個小窗戶,像台鐵
票口,得向一身白的店員購買。每每返家總會來這裡採購,我大力推薦花生多麼
爽口好吃,戀人敬謝不敏,不愛黏膩點心,單純陪伴,然後載我去火車站,不說
再見,約好下次見面之時,接人,返城的第一眼。真有那麼一點不捨,雖才幾天
,返家時花蓮的戀人通常不在花蓮,抱怨著你不在我也無聊回家好了,我收藏這
話好些時日,這城在那段時間因兩人聚合才完整美好,然而,如今我獨自,也能
慢慢感受所謂美好,緩緩走在城裡的街,就算完整不再,或許,是完整改變了樣
貌,習慣就好。
一天一天,獨自吃食的日子逐漸多於兩個人,自我供給生活趣味,成了生活
主體。靠近中山路的一端的「中華炒飯」是我的最愛,總暗自盤算一天要吃幾餐
,才能在一個月吃盡牆上竹板書寫的多種口味,門口兩位師父同樣一身白,廚師
帽,鍋裡炒飯翻動不停,大杓澆入許多調味,食桌上還有三位看家師父合照,背
景是一團焰火,氣勢龐大,與鮮紅招牌相呼應。想換種類,便到對面「大碗公」
點一碗吃到撐的乾麵,端上的碗公佔去桌面大半空間,我最常去的是另一家轉角
麵店,老闆娘見了誰都喊「帥哥美女」,這種叫法真使人心情愉快,沒有電視的
我,總被高放冰箱頂的螢幕深深吸引,什麼節目都讓我不忍離去。不論是哪家店
,我自然走向角落的小座位,兩張椅子一個人,例外時候是放著我的背包,反正
不會有人過來坐。
花蓮的戀人漸漸淡出我的生命,只因我們將可能用到了極限,消耗了太多模
糊與曖昧,等到一切明白如鏡,無法閃躲,戀人少了戀,便成為普通人,商討如
何分割彼此,各自旅行,說話,生活。我似乎獲得更多,有時間閒適,有空間呼
吸,但事實上花蓮的戀人用山用海,劃出一塊我再也不敢越矩的禁地,僅能行走
邊緣,偶爾觸及,不安情緒湧至,也只能同樣地用山用海安撫。不變的事物保有
亙久的道理,無法打開隱藏檔案,到最後我們連風景都還給彼此。
多年後,我們的眼睛看過許多不同的人,事,與風景,回首過往,花蓮的戀
人與我的交集其實相當短暫,甚至連斷裂本身都失去討論的實體。「喂」一聲之
後確認的聲音沒有興奮,寒喧,敘舊,花蓮的戀人不停在言語中確定我的身分─
一位很好的朋友,這個時候才深切體悟到,花蓮的戀人一直留在花蓮沒有離去,依舊年輕,搬演美麗幻夢,滋養我心底枯萎的部分。誰也帶不走。如今說話的
兩個人,不過是很久沒有聯絡的朋友,之前如此,以後也相同。
        ■評審意見
    字輕縫隙重
    南方朔  
  〈花蓮的戀人〉寫的是人生悵然的邂逅,是愛在尚未萌芽前就已慢慢的枯謝。整篇文章非常淡,淡得寂寞、清冷。在作者那看似瑣碎的絮絮叼叼裡,更讓人體會到那心靈微微的悸動。獨白式的文體能寫到如此火候,已非凡筆。
  這篇作品其實是個故事,女與男相遇,兩條平行線,由於曖昧的期待,遂被想像成是有可能交會相切的機緣。但平行線終究還是平行線,試探的模糊最後還是歸於徒然的清晰,偶爾留下的遐想痕跡,也就像雪泥鴻爪般,在時間裡淡去,只剩寂寞。作者寫來,情境和心情與時推移,調性低沉,當最後寫道「不過是很久沒有聯絡的朋友,之前如此,以後也相同」,在看偶豁達的詞語縫隙裡,其實是個反高潮,隱藏著一串歎息。一個不怎麼美麗的錯誤。
  在感情世界裡,有情易寫,無戀的戀人則舉筆維艱。終成喃喃絮語。它文字輕,文字縫隙間則重。本文作者是可期待的。